在号子里,二东子成功地瞒过了腾越。当年二东子混的时候,其实和腾越打过照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腾越即使看着二东子觉得眼熟,也绝不会想起眼前这人就是当年名震江湖的神偷二东子。
二东子老实巴交地背监规,像是小学生一样虔诚,还念念有词的。老实得让腾越都觉得这人不堪大用,还不如以前在号子里跟着老曾的那些小弟管用。
坐在二东子旁边的姚千里先不耐烦了:“背就背吧,嘟囔什么啊”
二东子说:“哎呀,你这么一打扰,我又忘了。”
“你就不会默记”
“磨叽我背监规你都嫌我烦,你还让我磨叽我当然会磨叽啊你让吗”二东子愤愤不平的。
“我是让你默记默背默默地背不出声地背不是磨叽”姚千里急得脸都红了。
“小伙子啊我岁数大了,你要是让我像你们年轻人似的看几遍就背下来,我做不到。说实话吧,认这些字我都费劲。”二东子还说得语重心长的。
二东子说话的时候,刘海柱不停地翻身,弄得手铐和脚镣的声音叮当的。别人没人当回事,可二东子懂。二东子连看都没看刘海柱一眼,继续跟姚千里打岔。
姚千里说:“哪个字不认识你问我,但你就是不许出声我心脏不好。”
“你心脏不好我还高血压呢要么给你请个先生来给你扎古扎古病可能给你扎古吗这是看守所,你都来了这了,就别挑那么多了。”二东子说的话的确是农村里最经常说的土话,像是“先生”、“扎古病”这些词汇,城里人很少说。
“我想要看病那容易啊,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姚千里洋洋得意。
“看你长的就看得出来。”二东子若有所思。
“我是干什么的”
“兽医先生吧”二东子说。
东北农村,通常都把敲寡妇门的爷们儿称之为“兽医先生”,近些年,似乎很少听见有人这么说了。听得懂的人都在哈哈大笑,姚千里当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算你猜对了一半,是医,但不是兽医。”
“不像,不像,就像兽医先生。”二东子一本正经,连连摇头。
“我是人医医院里开救护车的”
“犯啥错误了”
“你甭管我犯啥错误了,反正我会开车,你会吗”
“我会赶车我不太跟人说话,就爱跟牲口说话。”
二东子演得特别认真,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刘海柱借机慢慢坐了起来,趁着腾越等人被二东子的话吸引过去的空当,朝赵红兵使了个眼色。
赵红兵显然没看懂,瞪着眼睛看着刘海柱。
刘海柱嘴角朝二东子撇了撇,抖了抖腕上的手铐,然后又缓缓地点点头。赵红兵似乎是懂了。眯上了眼,静静地躺在床上。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下午刚刚打架获胜的腾越显然非常开心,跟刚才出力帮忙的兄弟们大吃特吃。就连刚刚进来的二东子也被腾越邀请。
二东子也不知道刘海柱是否已经告诉了赵红兵救兵来了的消息,继续分散着腾越的注意力。干二东子这行的,就好像是魔术师一样,通常都要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于这个,二东子自然是行家里手。
别人都在吃饭,二东子又开始了。
二东子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听说了没我们那修公路的事儿”
“发生了什么事儿啊”刀哥赶紧问。
“就是前几天,你们连这都不知道”
“靠,我们天天在号子里,谁能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啊”刀哥说。
“难道没人进来跟你们说这事儿现在外面都传开了”二东子的表情越来越神秘,可是就是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急了:“究竟啥事,你倒是说啊”
二东子悠悠地说:“神秘现象,国家来了不少专家,根本没法解释”
“快说,说来听听。”
二东子开始胡诌了:“前些日子我们那不是修路吗就来了很多大挖掘机,挖着挖着,忽然,挖不动了”
二东子在胡侃,姚千里则在照顾手脚活动不便的赵红兵吃饭。
姚千里小声说:“红兵大哥,没事儿吧”
赵红兵使了个眼色,低声说:“以后我们要是打输了,你按警铃。要是我们正占便宜呢,你别瞎按,你还得挡着别让别人按了。”
姚千里看着赵红兵,用力地点了点头。
赵红兵笑了笑,又看了看在胡诌的神秘莫测的二东子,有点摸不着头脑。自从赵红兵闯荡江湖以来,一向觉得所有的事都尽在掌握,可如今在本市的一个小小的看守所中,竟然像是一列脱轨的高速列车一样,随时可能毁灭。前方究竟会撞到什么,赵红兵也不知道。
日复一日的新闻联播又开始了,赵红兵闭目养神。赵红兵当然感觉得到身边腾越和老曾等人的杀气,他们像是一群盗猎者,想杀掉一只被铁链牢牢拴住的猛虎,只要灯一熄,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现在赵红兵闭目养神,就是为了晚上能有生的希望。
任何的逆境中,赵红兵从没放弃过求生的欲望。而且,他从来没想过依靠别人求生,只想依靠自己求生。
临熄灯前,腾越又开始了高谈阔论。他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就是两个方面:一、像是伟人一样,临死前缅怀一下自己的英雄事迹;二、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
今天,腾越显然是要缅怀自己的英雄事迹,他说起了当年坐牢时的经历。
“当年,我们在监狱里一个房间8个人,我是第4个死的。”腾越摇头晃脑,仿佛无限唏嘘。
“那3个都怎么死的”刀哥知道,现在必须得有人接话,否则腾越自言自语,肯定会很无趣。
“呵呵,你知道管子队不”腾越摇头晃脑。
二东子插话:“难道全是撸管子的一群人,成天啥也不干,成天撸管子,就比谁撸的次数更多,射得更远”
二东子话还没说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除了气得鼻歪眼斜的腾越。腾越本来想描述一件十分牛逼的事情,哪知道二东子这一打岔,把气氛全搞坏了。
“我知道菜刀队、扎槍队,还真不知道管子队,难道是槍管”刀哥赶紧说。
“操,槍管牛逼啥我们那时候的管子才叫真牛逼那时候,社会上牛逼的都是管子胸前挂着根塑料管子的最牛逼”
“胸前挂根管子这是啥帮派啊”
“不是说了么,就是管子队”腾越说。
刀哥一脸迷惘,腾越越发得意,说:“就你们这群小崽子,谁有当管子队的胆量啊各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挂管子怎么了”
“你知道管子队从哪儿出来的吗全是从监狱和看守所出来的十多年前,国家有了保外就医的政策,监狱里治不好的病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罪名,就全都放出去就医。这个政策可真是好政策,我们这些判了几十年大刑的人,全都有了方向。可是问题来了,腿断筋折的病监狱里都能治,想传染上个肝炎什么的,又没途径,这时候,就有人想出了新办法。当时监狱里搞卫生的时候经常能用到火碱,火碱这东西实在是厉害,只要遇见水再到了肉上,那肉是立马乌黑一片。要是吞下去,食道立马就烂了。我们监室就有一个人,偷着藏了一小块火碱,然后,偷偷地吞了下去。”
“卧槽”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惊叹。
“吞下去以后,这人马上就捂着胸前疼得满地打滚,嘴里酿着血沫子,呜呜地喊,也听不见他说啥。这下管教也不知道是出了啥事,监狱的大夫也不敢给看,没办法了,只能送到医院救治。到了医院一看,完了,食道被烧坏了,再也接不上了。只能在食道上切个口,然后再在食道上接个管,管上面再放个塑料漏斗,平时的营养液什么的都从里面灌进去。还有牛逼人物,馋酒了就往里面灌酒这些胸前挂着管子的人,就叫管子队”
“哎呀卧槽。”所有人都听得汗毛直竖。
刀哥咧着嘴问:“那食道什么时候能好啊得多长时间”
“好一辈子都好不了,管子挂一辈子走到哪儿就挂到哪儿”
“这人能活吗”张国庆问。
“活得好不可能,活得不好还不可能吗再说,就这样出去的人,哪个还想要自己的命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和正常人似的吃饭了。”腾越说。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刀哥说。
“出去了,就有自由懂不”腾越说。
腾越这句话说完,整个看守所都鸦雀无声了。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由的可贵。而看守所里这群已经失去了自由,又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自由的人,自然明白自由的意义。可能所有人都在盘算着:如果给我自由,让我失去终生吃饭的权利而且脖子上还挂着一根管子,我愿不愿意。
腾越当然也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长叹了一口气说:“吞火碱也没那么容易,就算是你下定了决心,可你分量掌握不好,还是白扯。当时我们监狱里有个哥们儿,特别实在,一口气吃了一大块火碱,结果,监狱里的大夫来了的时候,人都死了。再说,现在有人造食道了,就算是你又吞了火碱,也出不去喽”
这故事有点吓人,几乎号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健全的食管,并且咽了口唾沫。
看到自己讲的江湖往事收到了意想中的效果,腾越颇有些得意,继续说:“这些插着管子出去的人,活到现在的,可能一个都没有。平时无论是走在大街上还是在饭店里,在外面混得再好的混子,只要是见到胸前挂了管子的人,全都躲着走。这些戴管子的人,各个都是亡命徒中的亡命徒他就算是打残了你也是白打,哪个看守所敢收啊哪个监狱敢留啊除非他们真犯了命案,否则啥事儿都没有。这些人,你怕不怕躲不躲”
在腾越侃侃而谈的时候,刘海柱看到快熄灯了,就朝二东子喊了声:“新来的,给我脚腕子上缠布条”
二东子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啥年代了,还有人往脚上缠布条,学小脚老太婆啊”
腾越说得兴起,根本就没注意二东子。刘海柱坐小号的时间太长了,小腿上的水肿还没消,不缠布条什么都干不了。
二东子默不作声地给刘海柱缠,刘海柱嘴里絮絮叨叨地骂:“这帮瘪犊子,除了给他爹戴这玩意没别的本事,等我哪天出去,我非把他们一个个的都掐死”说着,刘海柱还在不停地抖自己的手铐。
二东子看了一眼刘海柱,刘海柱轻轻地端了一下手铐,又轻轻地眨了眨眼。二东子何等聪明,看到刘海柱的表情,就懂了。
刘海柱说:“老弟绑得不错啊”
“在农村干活,谁还不会绑个绑腿”
“熄灯前能绑完不”
“差不多。”
话说着,灯熄了。腾越依然在高谈阔论,谁都没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刘海柱的手铐开了。
“绑好了,我就说熄灯前能绑好吧”二东子说。
“你再给我那个睡在头铺的兄弟绑绑。”刘海柱说。
“得嘞”
二东子拿着剩下的布条开始给赵红兵绑了,这次二东子绑得更快。
腾越催二东子:“熄灯必须上铺睡觉快点快点。”
“是啊,监规上就这么写的,记得记得。想不到,我这脑子还这么管用,唉,没摊上好时候啊,要是赶上现在这时候,我怎么也考上个北大什么的。”
“哈哈哈哈,操你还考北大”
“当然了。”
二东子一边跟腾越聊着天,一边给赵红兵绑着绑腿。
二东子站了起来,高喊了一声:“绑完了”
二东子说这句“绑完了”的声音实在太大,连赵红兵都没听见“嗒”的一声。二东子在赵红兵的手上连掐了两下,又摸了一下赵红兵的手铐,说:“还不赶快谢谢我”
“谢谢老哥。”这两下掐完,赵红兵自然懂了。
二东子回铺睡觉了,赵红兵也睡下了,两只手,塞进了被窝里。在被窝里,赵红兵确定:自己的手铐确实是开了。赵红兵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他的脚镣还没开,但是只要双手能活动,他就确定能制住腾越。而且,刘海柱的手铐自然也开了,凭刘海柱的本事,收拾老曾也是不在话下。
至此,性命无忧矣接下去,就要看腾越和老曾怎么表演了。这次,赵红兵一定要把他俩打个腿断筋折,彻底了掉后患。
赵红兵想好了,今夜如果他俩不动手,那么在天快亮时,自己将动手解决掉他俩。无论如何,这将是腾越这颗炸弹躺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前两次没能把他俩干残,纯属战略失误,这样的失误,绝不允许犯第三次了。
和性命相比,加刑算什么
赵红兵的双手放在被窝里,眯着眼睛看着腾越。腾越虽然背对着赵红兵,但赵红兵明显感觉到他还没睡着。
漫漫长夜,赵红兵绷紧的神经,一秒钟都未曾松过。腾越和老曾已经两次在夜里对他下手,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到了凌晨3点多,就当赵红兵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想直接对腾越动手的时候,腾越终于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