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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22-1

一九九八年一月,胡珈瑛跟着赵亦晨回家过春节。

赵亦清给他们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手脏,赶忙缩回来贴着裙摆胡乱抹了两下,而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

中午胡珈瑛坚持要帮着做饭,赵亦清慌了手脚,最后还是赵亦晨将她打发到客厅接着打扫卫生,才总算消停。

厨房里剩下他和胡珈瑛,一个择菜,一个拿着不锈钢盆洗排骨。

她掐下菜叶上的虫眼,听着客厅里打扫的动静,回头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赵亦晨,“你也不去帮忙。”

“都扫了好几遍了,平时根本没这么干净。”他手里抓洗排骨,翘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来,才反反复复打扫。”

想到屋子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胡珈瑛垂了脑袋,一时也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姐会是比较精干强势的样子。”

将盆里的肉扣进漏盆,他端着它沥干水,轻描淡写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后来破产,跳楼自杀。”指甲掐进青翠的菜叶里,她顿了下,没去看他,只听到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我姐住过来,卖了原先的房子,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当所长,就是为了多腾出时间照顾我们。我十一岁的时候,妈也出车祸殉职了,剩下我跟我姐。为了供我读书,我姐没上大学,读完高中就去帮别人看店。她看着柔弱,经常哭哭啼啼的,实际上很坚强,什么事都熬过来了,还把我拉拔长大。”

一声不响地听着,胡珈瑛打开水龙头。

清水冲击盆中的菜叶,冰凉的水珠飞溅。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都只能听见水声。

她拧紧开关,水声戛然而止。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对你也是一样的。”她说。

漏盆内的水已经沥干,赵亦晨把排骨搁到手边,拿下墙钩上干净的毛巾,转头回她一笑。

“等下烧碗排骨给你试试。”

当天夜里,胡珈瑛同赵亦清一块儿睡主卧。

翻出几本从前的相册,赵亦清打着灯给她看他们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着警服的母亲,衣着体面的父亲,还有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的女孩儿。后来多了母亲抱着新生婴儿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儿怀抱婴儿怯怯地冲着镜头笑的留念。

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直到婴儿长成四五岁的男孩儿,照片里才渐渐再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赵亦清慢慢翻着相册,嘴边的笑容淡下来。

“爸走的时候亦晨还小,没什么印象。”

旧照片中的男孩儿时而戴着母亲的警帽坐在单车的后座,时而握着一把竹枪有模有样地摆出射击的姿势,像是在配合她的话,总是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着往后翻,“他从小就喜欢跟在妈屁股后头跑。妈去派出所,他也去。认识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当警察。八岁的时候啊,他还帮邻居家破过一个盗窃案。那阵子他就爱拿着妈给他做的竹枪,在这周围到处走,说是巡逻。”

恰好有张男孩儿腰杆笔直地站在街头的照片,他绷紧了脸警惕地朝镜头看过来,裤腰的松紧带里头插着那把竹枪,还真有几分警察的威严。

坐在赵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再向后翻看,春节时母亲带着一对儿女拍了的全家福,紧跟在后头的是赵亦清的毕业照。高高瘦瘦,长长的麻花辫绕过肩头搭在胸前,与前一张全家福里她初中的样子相比,要成熟许多。看上去像是高中毕业时的模样。照片按时间顺序收集,在此之后便是她年纪更大时的旧照。赵亦晨偶尔会出境,频率却越来越低,脸上也不见从前的神采飞扬。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姐姐身边,不论变得多高、多结实,都仅仅面色平静地望着镜头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见到的样子,沉稳,不出风头,鲜少流露出情绪。

母亲的身影再未出现。

这中间似乎有一两年的断层,没有照片记录,唯一的痕迹便是姐弟俩的眼神。

“妈走了以后,亦晨再也没以前那么神气了。”赵亦清的叹息在胡珈瑛耳旁响起。

胡珈瑛垂下眼睛,动了动轻扣在相册边缘的手,指尖摩挲旧照片里赵亦晨没有笑容的脸,“听说阿姨是车祸走的。”

“他不太提这个事。”赵亦清慢慢点头,“那天他学校已经放假,我还在考试。一大早的,他就跟着妈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铺买包子。亦晨发现有扒手偷东西,于是就喊了妈。妈第一时间骑车追小偷,没想到经过十字路口,被车撞了。”

顿了下,她叹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亦晨是亲眼看着妈死的。我听别人说,当时妈被车撞飞出去,甩开了好远。”

脑海中闪过大巴车窗外颠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记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脸。

身旁的赵亦清直直地望着窗户,好像已经陷入久远的回忆。

“那以后有一两年的时间,亦晨都不怎么说话。他脾气变得很怪,闷闷的,还经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学,他都在市区到处跑,天都黑透了才回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当时不该喊妈,不然妈不会去追小偷,也不会死。”眼里渐渐蒙了层打转的泪水,她转头,隔着那模糊的水雾去瞧身边的人,声线里多出一丝哽咽,“但是你说这怎么能怪他呢?”

胡珈瑛回过神,轻轻抓住她扶着相册的手。那是双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凤娟。

蔡老的模样便缓缓淡去。

“那个小偷……后来抓到了吗?”

垂下脑袋抹去眼泪,赵亦清摇摇头,“至今没抓到。”

东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好像回到了眼前。胡珈瑛还记得那孤孤单单的高压电塔,站在几叶红色的屋顶中间,架起电线,撑起天。她知道他去了那里,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读完了高中,就没再读大学,到工厂里打工供亦晨读书。”没发觉她的沉默,赵亦清抹干了眼泪,又捧着相册继续往后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敛了心思,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浑浑噩噩了。经常帮着我干活,打扫卫生,做饭……我要是生了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办。小小年纪,已经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翻到下一页,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轻吁一声,既像感慨,又像叹息。

“这么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没听我的劝。”

右上角的那张照片,像是赵亦晨考上警校那会儿拍的。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帽,身形笔直,眼睛隐在帽檐底下的阴影里,目光深沉锐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她明白了赵亦清的意思。

“读警校,当警察。”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声音。

略略颔首,赵亦清松开相册,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双粗糙的手。捧在手里,摸得到厚厚的茧。赵亦清低着眉默默地看着,张张嘴,又合上。

“珈瑛啊……”良久,她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我们家出过警察,所以我知道当警察的家属,很难。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职,活着的时候家里人睡不了一天安稳觉,死了也要留遗憾,生前聚少离多。”掌心轻轻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赵亦清顿了好一会儿,每个字都又慢又轻,“亦晨学的是刑侦,将来的目标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她再次翕张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堵在了胸口。

胡珈瑛等待许久,最终反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赵姐。”

第二天,赵亦清悄悄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刘志远家拜年。

胡珈瑛上午帮着赵亦晨准备年夜饭,午后也没休息,坐在客厅的窗台边上,就着外头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来瞧见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几张红彤彤的窗花,翻来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里的花样,“这么复杂的花样你也会剪。”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没抬头,只翘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妈教我的。”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据说是祖宗留下的手艺。“那是熟能生巧。”赵亦晨又捡了两张别的花样仔细瞧,直到没兴趣了,才搁到一边,捏起她几缕头发把玩,“昨晚听到你跟我姐在屋里说了挺久的话,都聊什么了?”

“赵姐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腾出一只手来,胡珈瑛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头发,身子调转一个方位侧向他,然后又接着低头剪窗花,“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想当警察,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想当刑警。”

赵亦晨一笑,“我要是说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气?”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于是又替她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再靠向身后紧合的玻璃窗。

“穷能犯罪,寻仇能犯罪,贪也能犯罪。”习惯性地伸直双腿,他两手十指交叠,随意搁在膝前,“被偷被抢的人穷了,就去偷去抢。被打被杀的人心里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杀。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着贪。一旦走错了路,赔上的就是小半辈子、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有的不仅葬送自己,还害了家人。”

停下手里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视线撞上他转过来的眼睛。

还是照片里的模样,深沉,平静。她记得他说过,她的眼睛不爱笑。其实他的也是。

可他注视着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时球场上的笑不一样,少了点儿傲气,多了点儿水似的柔和。“刑警经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断这种的恶性循环。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说。

胡珈瑛便记起他头一次提到母亲时的样子。她望着他,握着剪刀的右手动了动食指。片刻,她低下头,把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搁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空了的左手摊到膝头,她瞥了眼赵亦晨的手,“手拿过来。”

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他把手递过去,被她捏着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滚过他的手腕,表面已经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见被反复把玩了不少年头。一颗颗串在一块儿,个头不小,掂在手里也有些分量。

等给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着他的手,捻着其中一颗转了转,“这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赵亦晨听了便要摘下来,“那你不好好戴着……”

“给你了你就戴着。”她不轻不重地拍开他的手,垂下眼睛,松开那颗被搓揉得温热的菩提子,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说我命里跟佛有缘,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沉默一会儿,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揽将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体,感觉到他干燥的嘴唇贴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又很重。她脸上一热,僵硬地被他圈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突然亲我干什么。”

“想亲不就亲了。”赵亦晨稳稳抱着她,声音从她脑袋顶上传过来,呼吸扫过她耳后,“别紧张,珈瑛。”

他察觉到她紧张,却也没松手。胡珈瑛愣了会儿,慢慢放松下来。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轻轻扶在他的手边。

“我姐跟她对象,准备明年四月结婚。对方是个老师,文化人,工资不多,人老实,很疼我姐。两口子比较困难,买不起新房,所以结婚之后可能就要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姐把我拉拔长大,房子是她应得的。我是个男人,将来自己成家立业,自己负担。”她听见他告诉她,嗓音低陈,说得很慢,很稳,“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是想给你更多时间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让你稀里糊涂就跟了我。

“警察工资少,头几年从基层做起,更辛苦。我没房,没车,没钱。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等将来进了刑警队,我还会没时间陪你,甚至这条命也不能给你。”

声音顿下来,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但他没等太久。他收拢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轻不重地挨在她的耳边。“不过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会让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说,“可能不比别人的好,但我会尽我所能,把能给的都给你。”

胡珈瑛望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没有吱声。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长春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她屏住呼吸试图逃走,最终却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后来胡义强把冒着热气的玉米给她,她将它捧在手里,焐热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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